“小案”不小，這場誤會沒有贏家——“成都地鐵誤會偷拍”案調查

持續兩年多，這場糾紛終于塵埃落定。9月11日，成都鐵路運輸中級法院對“成都地鐵誤會偷拍”案作出二審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2023年12月12日，成都鐵路運輸第一法院一審判決認為，兩女子不構成對當事男子的一般人格權侵權。自2023年6月事發以來，圍繞該事件的討論一直未絕。近日，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走訪案件當事人、辦案法官和相關單位，進行跟蹤調查。

一場誤會，兩年爭論

2023年6月11日，一個普通的周日夜晚。

成都地鐵1號線的地鐵車廂里，座位上的羅某某、曾某某兩名女子忽然發現同車廂一名倚著立柱的男子何某某的鞋面有閃光點，引起了警覺，于是拿出手機使用拍照放大功能查看，之后三人就鞋面閃光問題產生爭執。正在車廂巡邏的地鐵安保員聞聲走近詢問情況。

在此期間，坐在何某某附近的一名乘客指出，可能是鞋子上的金屬片反光。監控顯示，當時有同車廂的幾名乘客探頭看向何某某的方向，也有不少乘客或埋頭看手機，或相互攀談。

在此過程中，何某某自行脫下鞋讓女子查看。隨后，三人同意在安保員的引導下，下車解決糾紛。

23時許，民警與三人前往警務室，隨后對何某某的鞋子進行檢查，確認沒有任何攝像設備。

之后，羅某某、曾某某進入警務室向何某某道歉，但何某某表示不接受。二人提出由她們承擔何某某的交通費，何某某也沒有接受。民警做好接警記錄后，對羅某某、曾某某進行了批評教育。

據了解，當天何某某離開警務室后，自行乘車前往醫院檢查，檢查結果未有異常。

事發次日，何某某將此事發布到社交媒體平臺，稱自己感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他還表示，“自己當天被要求靠墻站立，引來大量圍觀”“兩女子在已經確定沒有被偷拍的情況下，也沒有給他誠懇道歉”，事件引發輿論關注。

之后，何某某將兩女子及成都地鐵運營有限公司訴至法院，提出兩女子及成都地鐵運營公司刊登道歉聲明、連續十天在案涉地鐵站宣讀道歉聲明，并賠償經濟損失及精神損害撫慰金共50000元的訴訟請求。

2023年11月3日，成都鐵路運輸第一法院就該案開庭審理。2023年12月12日一審宣判，法院認定兩女子和成都地鐵運營公司均不構成對當事男子的一般人格權侵權，對何某某的訴訟請求不予支持。

何某某對一審判決表示不認可，2023年12月25日提起上訴。

2025年9月8日，案件在成都鐵路運輸中級法院二審開庭。

何某某告訴記者，事件發生后，自己的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2024年初從原公司離職后，找工作、面試一直不太順利，目前正在做兼職。他還表示，他在粉絲的鼓勵下，嘗試過在網上直播賣貨。

曾某某告訴記者，事發當月底便離職了，雖然中途曾經找過工作，但因為訴訟占用了很多時間，目前仍在待業，而她的同伴羅某某因此事長期陷入抑郁狀態。

回歸理性，法官釋疑輿論焦點

兩年來，這起“小案”引發了大量討論，一審宣判后，也有一些聲音質疑法院的判決。實際的情形如何？法院判定的依據是什么？記者就其中關注度最高的焦點問題進行了調查。

——兩名女子行為是否構成“誣陷”？

針對部分人認為兩名女子“誣陷”何某某的觀點，二審辦案法官表示，法律意義上的“誣陷”具有嚴格的認定標準。刑法中的“誣告陷害罪”是指捏造事實，作虛假告發，意圖陷害他人，使他人受刑事追究，情節嚴重的行為；民法典規定，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侮辱、誹謗等方式侵害他人的名譽權。其中，侮辱是指故意以暴力或其他方式貶損他人人格，毀損他人名譽；誹謗是指捏造虛假事實丑化他人人格，損害他人名譽。

法官表示，基于本案的證據，兩名女子注意到何某某鞋面反光而提出質疑，具有一定的事實基礎，二人的行為并無主觀惡意或侵權故意，現有證據也不能證明二人以有損人格尊嚴的言語對何某某進行貶損，不屬于法律意義上的“誣告陷害”或“侮辱”“誹謗”。

——何某某的人格尊嚴是否受到貶損？

何某某告訴記者，當天下車后，三人和工作人員在站臺等待警察的到來，來往乘客讓他感覺壓力很大，所以主動脫掉了鞋子和襪子以示清白。民警執法記錄儀顯示，23時03分，民警到達時三人和安保員站在站臺扶梯下方，周圍沒有乘客駐足或圍觀，何某某穿著鞋靠墻站著，一只襪子脫在一邊。

何某某曾稱，自己在事發時被采取了強制行為。車廂監控視頻顯示，糾紛發生前，地鐵安保員已巡查至何某某身后，站立在地鐵車廂門處約2分鐘，糾紛產生時，地鐵安保員的確存在上前用手挽住何某某右胳膊的情況，過程持續約10秒，隨即放開，三人走出車廂過程中沒有發生肢體接觸。

辦案法官表示，根據案件查明的事實，兩名女子的質疑的確引發了車廂內乘客的關注，但沒有證據證明乘客對何某某進行了指責或貶損。在站臺期間，羅某某、曾某某沒有向行人講述糾紛發生的原因或經過，行人也沒有駐足、圍觀或打聽。沒有證據證明兩名女子、同車乘客或其他第三方將糾紛照片或視頻擴散至公共網絡，導致何某某的社會評價降低。

——為何認定兩名女子的懷疑有事實基礎？

辦案法官表示，綜合全案查明的事實，地鐵行進中因燈光原因，何某某的鞋面確實存在閃光現象。二審庭審中何某某也確認了當日其所穿的鞋子在地鐵行進中確實存在鞋面閃光現象的事實。

法官還表示，羅某某、曾某某在沒有準確判斷的情況下直接提出質疑，對糾紛的產生存在過失，但該過失并不等同于法律上構成侵權的主觀故意。

——兩名女子對此事的態度究竟如何？

公安民警執法記錄儀視頻顯示，當天經民警調查確認系誤會后，羅某某曾向何某某鞠躬道歉，并說“帥哥，對不起，我們誤會你了，真的對不起”。曾某某也點頭道歉，說“對不起，我們誤會你了”。視頻中，何某某表示“道歉是你們的事，我不接受”。隨后，在公安民警調解中，曾某某再次表示“確實冤枉了好人”，二人主動提出承擔何某某的交通費。對此何某某則認為，兩名女子道歉時聲音較小，態度不夠誠懇，“沒有真正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法官告訴記者，二審調解過程中，羅某某、曾某某于2024年5月30日在媒體上公開發布《事件情況說明》，表示“對2023年6月11日在成都地鐵一號線誤會何先生偷拍一事深表歉意”。

記者了解到，二審庭審期間，羅某某、曾某某在庭審中，主動起立向何某某鞠躬道歉，說“對不起，何先生，是我們誤會了你”。

“小案”不小，焦慮情緒亟須疏解

案件塵埃落定，兩年來當事雙方的生活都因此受到極大影響。“這場誤會沒有贏家”，辦案法官說。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張春泥指出，近年來，隨著媒體報道和社會對性騷擾、偷拍議題的關注，年輕女性的敏感性和警惕性不斷提高，維護自身權益的決心也更強。但同時，關注度越高，焦慮感越強。“這可能讓大家陷入‘什么情況都有可能是威脅’的焦慮中。”

回憶當天的情形，曾某某告訴記者，那段時間她和同伴在網上看到過關于偷拍的報道，看到何某某鞋面閃光，產生了聯想才提出質疑。

作為被誤會方的何某某也被焦慮困擾。他向記者表示：“雖然后來證明我是清白的，她們當著警察的面刪除了照片，但是當時車廂里的乘客不知道，我擔心其他乘客會把車廂里的爭執發到網上，這會讓我‘社死’。我當時準備去起訴，想要找一個目擊證人，所以第二天通過匿名的方式主動把這個事情發到了網上。”

“為什么出了事就要‘網絡升堂’？因為線下缺少低成本解決問題的途徑。”張春泥說，“破解這一問題的關鍵，在于為公民提供更多便捷的解紛渠道，不管是真正受到騷擾的人，還是被誤會的人，合法權利都應當被保護。”

專家還指出，公共場所管理部門應吸取此次事件的教訓，完善糾紛處理機制，加強對工作人員的培訓，提升其處理糾紛的專業能力和溝通技巧。此外，還可以設立專門的糾紛調解部門或引入第三方調解機構，在糾紛發生的第一時間進行調解，將矛盾化解在萌芽狀態，減少矛盾的激化和升級。

法官提醒，在公共場所遭遇沖突時，應秉持冷靜理智的心態，尊重彼此的合法權利，以禮貌平和的方式溝通協商，主動理解并顧及他人的情緒與合理需求。

記者還注意到此次事件中，網民因立場和對事件的認識不同，不乏對立的情緒，甚至夾雜了一些要對當事人“開盒”、線下圍堵的聲音。受訪專家指出，這種借熱點事件挑起群體極端對立情緒的現象值得警惕。

今年以來，中央網信辦“清朗”系列專項行動對八類網絡亂象開展重點整治，其中就包括借熱點事件等挑起群體極端對立情緒，通過夸大炒作不實信息和負面話題，宣揚恐慌焦慮情緒的情形。

何某某向記者表示，未來不會再發布案件相關的視頻，“這件事耗費太多的時間和精力，現在我也有家庭也有孩子，希望能夠盡快回到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