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子克拉格,彝族,1964年出生,四川金陽人。2012年4月至2017年2月,任昭覺縣委書記。2017年2月,任涼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副州長、昭覺縣委書記。現任四川省農業農村廳一級巡視員。
訪談組:黃珊 李志明 畢林豐 吳憂 劉青
日期:2024年10月22——23日、2024年12月23日
地點: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南校區474辦公室、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北校區新教學樓409辦公室
寒涼多山的“獨立王國”
在脫貧攻堅之前,涼山彝族自治州一共17個縣市,深度貧困的就有11個,其中最貧困的是昭覺、布拖、金陽、美姑,這4個縣都在大涼山深處,在上個世紀80年代就被定為國家級貧困縣,是“老牌國貧縣”。我是金陽縣人,在這4個“老牌國貧縣”生活工作了大半輩子。2012年的時候,我到昭覺擔任縣委書記,干了10年,直到昭覺縣摘掉貧困縣帽子,我才調離。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彝族干部,我對我的民族、我的家人親友的貧困生活體會很深。
我們涼山的貧困,是多種原因造成的。首先就是自然地理原因,“群峰嵯峨,四時多寒”是古代文人對大涼山的描述。其實,從“涼山”這個名字就能看出來,又寒涼,又多山。大小涼山在青藏高原、云貴高原和四川盆地的過渡地帶,四面都是大江大河、高山峽谷。這樣的地形,把涼山困在里面,千百年來幾乎與世隔絕。很多彝族百姓為了躲避戰亂,從云南、貴州遷移過來。于是,這個地方就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地理單元,跟外界沒有了交流學習。從西昌到大涼山,海拔從一千多米逐漸爬升到三千多米,通過植被的變化,你們就能看出涼山的氣候落差:同樣的松樹在西昌還是參天大樹,到海拔兩千米就差不多變成了灌木,再上到山頂,常年低溫,長成了盤地松。
涼山的貧困也有很深的歷史原因。在元朝之前,各方勢力在這里拉鋸爭奪,長期戰亂。在唐朝時,它一會兒屬于大唐,一會兒屬于南詔。元朝在這里設置了土司,依靠彝族貴族進行統治。明朝中期以后,朝廷開始實行“改土歸流”,取締土司,任命流官來治理,這本身是符合歷史潮流的事情,但“改土歸流”在涼山并不成功。
彝族內部也沒有形成統一的政權,大大小小的土司就有幾十個。隨著“改土歸流”,土司階層衰退,彝族內部的另一個貴族階層黑彝崛起,土司被推翻,或者被趕到涼山邊緣地帶。彝族社會家支林立,山頭四起,冤家械斗不斷。
1909年,有一個來涼山的英國探險家,在昭覺和美姑交界的地方被彝族人殺死,引發了外交爭端。清政府很被動,這時才覺得應該在這里設置一個縣來管轄,昭覺縣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誕生的。民國時期,也在名義上設立了昭覺縣,但不論是清朝的縣衙,還是民國的縣府,根本無法在昭覺站穩腳跟,縣令和縣長甚至只能在西昌“遙領”,從來沒去過昭覺。涼山腹地和外界很少交流。
窮根
新中國成立后,老百姓站起來了,獲得了政治上的自由和平等。彝族地區許多舊社會的傳統被打破,比如家支觀念、舊風俗習慣等都得到很大程度的改變,但后來由于多種原因,經濟沒有發展起來。改革開放之后,實行包產到戶,解決了吃飯問題,老百姓生產積極性很高。在隨后的發展過程中,有些地區出現了非均衡發展的“后遺癥”,涼山的問題就屬于這類“后遺癥”的一個典型代表。相對于沿海和內地發達地區,涼山在基礎設施、公共服務、經濟發展以及社會治理上的歷史欠賬比較多。比如,昭覺教育投入嚴重不足,群眾平均受教育年限不到5年,許多彝族群眾不懂普通話,文盲、半文盲率非常高,出去打工都找不到地方。教育搞不好,孩子輸在了起跑線上,貧困就會往下一代傳遞。很多孩子不讀書,其實都不能叫失學、輟學,而是根本就沒有辦學條件。有的孩子來報名讀書,但學校沒有地方讓他讀書。在脫貧攻堅之前,大涼山腹地還沒有一條二級路。基礎設施、公共服務以及社會治理等方面發展滯后,這也是涼山貧困的一個重要原因。
特殊的地理和歷史原因,造成涼山社會發展程度低,老百姓觀念和習慣落后,難以跟上時代發展的步伐。我曾在涼山州的彝漢雜居區德昌縣當過縣委副書記,發現德昌縣的百姓和昭覺縣的不一樣。同樣是沒上過一天學的、同樣是貧困戶的百姓,德昌漢族百姓和昭覺彝族百姓的觀念差距很大。漢族百姓有商品觀念,他們會根據市場的需要開展生產,“為賣而種而養”,彝族百姓卻始終“以糧為綱”,不愿調整種養結構;漢族百姓再窮也不會窮孩子,孩子到了讀書年齡會千方百計送入學校,而彝族百姓需要政府控輟保學。
貧窮和觀念落后交織在一起,滋生了涼山許多特殊的社會問題。比如說,偷盜問題,改革開放之初,涼山的偷盜情況比較嚴重。成昆鐵路經過老涼山的幾個縣,鐵路兩邊是甘洛縣、越西縣和喜德縣。成昆線火車上的小偷也有“偷盜權”分配,進了涼山,“偷盜權”就是彝族小偷的。他們把火車上的東西偷下來,有洗衣機、電冰箱等。彝族小偷之禍一度蔓延出涼山,危害最深的是攀枝花、成都、昆明等周邊城市。在成都,彝族小偷聚集在火車南站,有很多年,過往的旅客和南站的居民苦不堪言。昭覺縣為了協助成都搞社會治安,還派了一個政法委副書記長年掛職成都,協助成都方面打擊昭覺外流盜竊犯罪。后來,隨著市場經濟發展,通過正規打工也能獲得收入,又通過脫貧攻堅,百姓日子慢慢好過了,小偷也就絕跡了。這是在某一個社會發展階段存在的特殊現象。
涼山的特殊社會問題,還有輟學、毒品和艾滋病等。可以說,昭覺的區域性、整體性貧困問題非常突出,還和特殊的社會問題交織在一起,十分復雜,脫貧難度很大。
文化上的東西說起來比較復雜,但有些東西是必然的。這些特殊社會問題產生的最根本的原因,除了窮,還是窮!
總書記牽掛“懸崖村”
昭覺地處大涼山腹心地,彝語的意思是“山鷹棲息的壩子”。這里山高谷深,平均海拔兩千多米,是全國最大的彝族聚居縣,98%以上都是彝族。1952年的時候,昭覺成為涼山彝族自治州的州府。到1978年,涼山彝族自治州與當時的西昌地區合并,州府遷到了西昌市。在這二十多年,昭覺一直是涼山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可以說,昭覺是大涼山的典型縮影。來涼山不到昭覺,你都不算到了涼山。
1986年,昭覺就被確定為首批國家級貧困縣,國家開始在昭覺縣開展扶貧開發工作。但到脫貧攻堅之前,昭覺還是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貧困的面貌。我是2012年4月任昭覺縣委書記的。2014年底,昭覺縣識別出貧困村191個,占全縣行政村的70.5%。貧困人口數、貧困發生率在全省都是排在前面的。
整體來說,昭覺的貧困群眾多居住在“一方水土養不活一方人”的高寒山區,出行難,用電難,上學難,看病難,通信難。百姓廣種薄收,靠天吃飯,多數吃的是“酸菜、蕎饃、土豆”老三樣,處于低層次溫飽。當時昭覺農村的房子,很多都是土坯房,低矮破舊,里面黑乎乎的,人要是進去,剛開始會兩眼一抹黑,分不清東南西北。百姓吃飯、睡覺、會客都在這一間屋,有的里面還養著雞鴨牛羊。
就拿現在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懸崖村”來說,這是我們昭覺縣支爾莫鄉的阿土列爾村,在美姑河大峽谷里面,坐落在海拔1400米的懸崖邊上,垂直落差達800米。2016年以前,進出村寨都得沿著懸崖絕壁爬藤梯,十分危險。當地的鄉黨委書記被人們戲稱為“猴子書記”,因為他天天在那里工作,進進出出都得爬梯子,練就了一身攀援的本事,像猴子一樣靈活。要是老人生病,爬不了梯子,村里人就用木頭梯子做個簡易的擔架,把人綁在上面,十幾個人一起,像“螞蟻搬家”一樣,把老人抬到山下去看病。萬一遇到急病,來不及送到山下,人就可能死掉了。村民好不容易把東西背到山下賣,收貨商一旦知道他們是“懸崖村”的人,就會殺價(方言,砍價),因為村民把東西背回去太不容易了。所以,村民經常挨到天快黑的時候,只能把沒賣出去的東西低價賣給收貨商了。
實在沒想到,這個村子竟然引起了習近平總書記的關注。2017年3月,在參加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四川代表團審議時,總書記專門提到了“懸崖村”。他說:“去年媒體報道了涼山州的‘懸崖村’,看到村民和孩子們常年在懸崖上面爬藤條,安全得不到保證,看了以后心情還是很沉重的,也很揪心。下一步要繼續把彝區脫貧攻堅作為重中之重,有的需要下一番繡花的功夫,這都是‘硬骨頭’啊。”總書記說得很動情,后來原聲播放出來,涼山老百姓看了都熱淚盈眶。
那幾年,總書記每年春節前夕都要去一個集中連片貧困地區考察,看望慰問貧困群眾。我們感覺,以總書記的為民情懷,他很有可能要來涼山,親自給我們鼓勁,親自指揮我們打贏精準脫貧攻堅大決戰。我們十分期盼總書記的到來,也非常希望在他來之前,讓昭覺縣的貧困面貌有所改變,所以縣里各方面的工作都在全速推進,大家都希望向總書記拿出一份盡量好的成績單。2017年,我們昭覺縣獲得了四川省委、省政府脫貧攻堅成效考核的第一個“好”,并在后來又連續獲得了3個“好”。當然,我們得到了“好”,也并不能說我們是全省最好,而是因為其他很多地方已經提前脫貧了,只剩下我們在奮力追趕。
總書記來涼山
一天,我接到消息,總書記要在農歷春節前夕來涼山,并且要來我們昭覺。我在內心里歡呼雀躍,總算把總書記給盼來了!于是,我們立即緊鑼密鼓地展開了迎接的準備工作。春節前夕,正是涼山最冷的時候,昭覺海拔高,氣候惡劣,冬天總是霧蒙蒙的,那幾天還一直在下大雪。我時時關注著天氣預報,天氣還沒有放晴的跡象。總書記的考察路線要翻過海拔3200多米的谷克德埡口,那兒坡陡彎急,每年春節前后路面都會結冰打滑,要進行交通管制。出于安全考慮,當時還制定了一個備選方案,找了個離西昌較近的低海拔的點,迎接總書記檢查。這個備選方案匯報上去,得到的回復是,總書記要按原計劃進行,風雨無阻!
2018年2月10日晚上,雪仍然下個不停,我們在谷克德埡口撒了工業鹽,加快路面冰層融化。即使盡最大努力做了很多工作,但心里依然還有很多擔憂。除了谷克德埡口海拔高、路程遠、彎道多之外,我還擔心從國道進考察點的那一段路,當時還是土路,坡陡彎急,通行十分不便。總之,我那時心情很復雜,既盼著總書記來,又擔心交通安全,還擔心總書記不來了。當時選了兩家貧困戶,都是土坯房,屬于D級危房(根據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危險房屋鑒定標準》(JGJ125——2016),房屋安全等級依次劃分為A、B、C、D四級。其中D級是指承重結構承載力已不能滿足正常使用要求,房屋整體存在倒塌險情,構成整幢危房)。涼山地區地震多發,哪怕發生一次震級不高的地震,土坯房都有倒塌的可能。選點時我們向上面提出,要不要換成兩戶房子稍微安全一些的村民家,但得到的答復是:總書記堅持要到最貧困的村民家里去,要看真貧。我們聽了非常感動,也感覺壓力很大。
2月11日上午,總書記來到三河村。這是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第一次親臨昭覺視察工作,看望彝族人民,是昭覺縣歷史上最重要的時刻,我心里特別激動。那天,天公作美,連續數天的雪終于停了。總書記快到三河村的時候,太陽就出來了。中央電視臺后來做過一個《心系涼山習近平總書記涼山扶貧紀實》的紀錄片,你們可以看到,在紀錄片開頭,天氣還是霧蒙蒙的,路邊掛滿霧凇。到后面的鏡頭,就天氣晴朗,陽光燦爛了。
我們彝族人在許多重要的場合都要使用格言作為開場白,表達禮節,增強儀式感。這些流傳千年的格言,彝語叫作“爾比爾吉”。根據那兩天的天氣情況,我準備了兩句彝語的格言,一句是下雪時說的,大致意思是:“冰雪的氣息是寒冷刺骨的,父母的氣息是溫暖如春的!”還準備了一句晴天時說的格言。由于總書記到村口時,太陽出來了,我就選擇了天晴時說的這句:“您把陽光帶來了!您來昭覺讓我們很溫暖,歡迎您!”
我和三河村黨支部書記某色比日、駐村第一書記張凌一起接到總書記后,一行人沿著彎彎曲曲的石板路往村里走。總書記邊走邊問,走走停停,像和我們拉家常一樣。總書記很關心幫扶措施的落實情況,問得很細,他懂老百姓,對貧困戶的生產生活情況非常熟悉。
總書記走訪的第一家是吉好也求家。有一個細節,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當時我想讓彝族孩子表達一下感恩的心情,也想讓孩子們匯報一下他們的普通話能力,就告訴總書記,這家的二女兒叫吉好有果,很會唱歌。總書記俯下身子,輕聲問她:“要不要給大家唱一首?”吉好有果落落大方地說:“好!”她唱的是《國旗國旗真美麗》,聲音優美稚嫩,總書記和大家都安靜地聽著。吉好有果唱完后,總書記豎起大拇指,連連夸孩子:“唱得真好!普通話很標準!”這個細節對我觸動很大,總書記真的非常親切和藹,對一個小孩,他也會照顧到對方的情緒和感受,一般人可能會說:“小姑娘,給我們唱一首吧。”但是,總書記是用征求意見的方式來問,小姑娘就有了選擇的余地。準備離開吉好也求家時,總書記主動提出和他們家合影,并叮囑身后的工作人員,一定要趕在春節前裝幀好送來。過了沒多久,吉好也求家就收到了照片,裝幀得很漂亮,看到的人都覺得很溫暖。
從吉好也求家出來,在繼續入戶調研的路上,總書記說,三河村的植被非常好,比他去過的很多地方都要好,那些地方鄉村旅游搞得紅紅火火,我們可以向他們學習,等基礎條件改善后,把鄉村旅游同步發展起來。
總書記走訪的第二家貧困戶是吉木子洛老阿媽家。吉木子洛老阿媽非常不幸,兒子出車禍去世了。老阿媽帶著孫子孫女一起生活,整日以淚洗面。在黨委、政府的幫助下,她們家里生活慢慢好起來了。總書記來看望她們,還在她家開了座談會。大家圍著火塘坐著,挨得很近,都快膝蓋碰著膝蓋了,就像一家人的樣子,其樂融融。
總書記當時講了一段話,我現在還記得。他說:“中國是搞社會主義的,社會主義就是要讓人民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我們人民的美好生活,一個民族、一個家庭、一個人都不能少。”說完,他又指著百姓們對在場的干部說:“要真正讓他們這些人過得好,真正讓他們說好!”
座談會上,總書記和大家交流談心。住院、醫保、打工、產業,大家暢所欲言。彝族大學生洛古有格匯報了自己返鄉創業、致富的經歷,總書記表揚說:“你很不容易,讀了大學,在外面有很好的工作,現在又回來帶領鄉親們發展致富,很勇敢,很有魄力,繼續努力。”
座談會中饒有興味的問題集中在“鬼”身上,這是一個困擾了彝族人民幾千年的問題。貧困戶吉伍爾莫告訴總書記,以前他家里人生了病,總覺得是有“鬼”在作祟,不去看醫生。后來,在幫扶干部的幫助下,慢慢養成了健康的生活習慣,家里人生病就少了,還在村里的衛生評比中得了流動紅旗。總書記聽了之后,打了個比方:“過去的確是有‘鬼’的,愚昧、落后、貧窮就是‘鬼’。這些問題解決了,有文化、講衛生,過上好日子,‘鬼’就自然被驅走了。”接著,他講了很長一段話,在移風易俗、易地搬遷、教育、醫療、產業、旅游等方面都叮囑得很細。時間過得很快,座談會轉眼就開了40分鐘。
總書記在昭覺考察的第二個點是解放鄉火普村。它離三河村有20公里,海拔2700米。“火普”在彝語中就是“山峰之巔”的意思。這是一個搬遷移民新村,是脫了貧的,能看到脫貧攻堅戰帶來的初步效果。11時30分,總書記的車隊來到吉地爾子家下面的公路上。鄉黨委書記楊德華、火普村支書吉色次哈、駐村第一書記馬天等人在村口迎接。總書記來到脫貧戶吉地爾子家菜地旁,與吉地爾子家人一一握手問好。馬天匯報了基礎設施建設和大棚產業發展情況后,總書記連連說:“這里海拔高,基礎設施建設起來了,大棚種反季節蔬菜,很好,很好。”
吉地爾子家住進了新房子,廚房掛滿了臘肉,灶臺上的鍋里煮著蕎餅、土豆、香腸,餐桌上還擺著煮好的臘肉和豬蹄做的凍肉。看著他們家紅紅火火的日子,總書記微笑著對吉地爾子說:“那么多肉啊!”吉地爾子回答:“都是過彝族年剛殺的豬。”總書記又問到櫥柜和餐桌,楊德華匯報說是省委、省政府配發的,并介紹說,以前村民是燒柴做飯,現在電器化了,又干凈又方便。之前是蹲著吃飯,現在改過來了,坐在餐桌前吃飯。總書記說:“嗯,改變了習慣,很好。”總書記還問了很多脫貧政策的落實情況,大家都如實回答了。
總書記走進臥室,拉開布衣柜的拉鏈,看到里面裝著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點了點頭。我們那時采取的措施是,組織幫扶干部和社會力量給貧困戶捐贈生產工具、生活用具,再通過以獎代補的形式,鼓勵他們置辦家電家具,帶著他們逐漸改變生活方式。他們家里的衣柜是簡易的布衣柜,有條拉鏈,一拉就開。總書記反對搞形象、壘大戶,我們就根據實際情況,倡導暫時沒有條件買好衣柜的就買這種簡易的布衣柜。
隨后,他又走進室內衛生間查看,我很想勸阻,但來不及,也不敢。過去,我們彝族老百姓的房子普遍都比較低矮,沒有功能分區,很多人家只做了一個隔斷用來關牛羊,人和牛羊都生活在這一間屋子里,屋子里味道很大。現在村民脫了貧,搬進新房子,有了專門的衛生間。總書記看著里面拾掇得挺干凈,還安裝了熱水器、洗澡的噴頭,點了點頭,詢問廁所是否用水沖、是否有化糞池,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他又問我:“大家現在愿不愿意洗澡啦?”我說,現在有條件了,愿意洗。
總書記在涉及農民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問得很細。聊著聊著就過了午飯時間,總書記還要花兩個多小時趕回西昌去調研。走出吉地爾子家時,外面聚集了很多聞訊趕來送別的干部群眾。新聞上播了這些鏡頭,很感人。百姓紛紛揮手,用彝語高呼:“習總書記卡莎莎(彝語,意為:感謝習總書記)!”“習總書記庫史木撒(彝語,意為:習總書記過年快樂)!”“習總書記子莫格尼(彝語,意為:習總書記吉祥如意)!”
就在總書記和我們握手告別時,大家唱起了彝族《留客歌》,簇擁著總書記往前走。總書記感動著彝族人民,彝族人民也感動著總書記,他依依不舍,踏上越野車的腳踏板,又走了下來,向大家揮手致意:“祝大家幸福安康!早日脫貧奔小康!”
在我的心里,總書記是一個很威嚴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剛見到他時,我有些緊張。雖然做了很多功課,背了很多數據,但仍然擔心工作沒做好,匯報得更不好。走了幾步以后,他就像聊天談心一樣,問我昭覺的海拔啊、地形啊,這些都是我非常熟悉的本地情況,對答如流,心情就沒那么緊張了。走到村里,他指著一間土房子說:“老百姓都是住土坯房嗎?”我說:“是的,貧困戶和非貧困戶都是住土坯房。”總書記一邊走,一邊聊,說話輕言細語,非常親切,我的心情很快就放松了。
對于老百姓生活的實際情況,總書記問得很細,而我們縣里準備的一大堆數據,他一句也沒問。他最關心的就是關于老百姓生產生活的政策有沒有落到實處,像水、電、年貨,甚至百姓“愿不愿意洗澡”這樣的問題,他都會關心到。經過近距離的接觸,我感覺他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在開座談會的時候,他直接坐在貧困戶家火塘邊一個低矮的板凳上,和貧困戶、村干部們圍坐在一起,挨得很近。總書記很樸素,穿著普通軍大衣,腳蹬一雙登山鞋,和老鄉們在一起毫無“違和感”。而我當時穿的是嶄新的彝族服裝,還有一雙锃亮的皮鞋,這個反差,倒讓我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總書記非常善于傾聽和詢問。比如說,他問:“老百姓身上還有沒有虱子?”普通話和四川方言說“虱子”的發音差別很大,我愣了一下,很快又反應過來。我告訴總書記,現在幾乎絕跡了,但在邊遠鄉村的一些散居老人身上可能還有。雖然如實回答了總書記的提問,但我當時仍然沒有反應過來,他為什么問這個問題?后來,我才想到他問這個問題的深意,通過這個細節,總書記就能判斷老百姓有沒有衣服換洗、講不講衛生。總書記很了解老百姓,也知道什么情況下會生虱子,他是很用心的。國家提出的“兩不愁三保障”目標中的“不愁穿”,是有很多指標的,但是,總書記提的這個問題,比數據更準確地反映真實情況。我們準備的數據,他隨時可以看到,而且數據多一點少一點也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但通過有沒有虱子這個問題,他一下子就能知道老百姓的實際生活狀況。
在陪同總書記考察的過程中,我一直都被感動著。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久,就越發感覺到他讓人倍感溫暖。他和我這個縣委書記在一起,就講我能聽懂的話。和鄉村書記在一起,就講鄉村書記能聽得懂的話。他和普通百姓在一起,就用老百姓的話和他們交流。甚至像社會主義、共產黨的本質等理論問題,他都能用幾句話給老百姓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讓大家感受到,什么是黨的初心使命。
總書記到涼山,看到了老百姓最真實的情況,也看到了涼山的干部在脫貧攻堅一線的干勁和拼勁,表揚了我們。他說:“你們做得很好,我看了以后很感動,也很欣慰。”我說:“請您放心,我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他說:“我相信你們一定不會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總書記沒有把功勞和成績歸在自己身上,而是歸在黨和人民的身上,讓我深受教育。
總書記堅持要來看最貧困的地方,不顧道路交通安全風險,來到我們三河村,到有倒塌風險的土坯房里,看望貧困群眾,召開座談會,停留了一個多小時。說到這里,讓我想到了總書記另外一件也曾感動過我的事。總書記2013年考察過的甘肅東鄉族自治縣布楞溝村,我后來也曾到這個村子參觀學習過,總書記走過的那條路,路況一點也不比涼山的好,路的外側也是陡峭的山坡,沒有護欄,是相當危險的。為了貧困群眾,總書記把自身安全置之度外,不知去過多少危險的地方!
總書記離開昭覺后,我們成立了“總書記來到我們村”主題宣講團,在全縣、全州宣講。宣講團每到一個地方宣講,都是人山人海、萬人空巷。這種場景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了,平時開會老百姓都很少自覺來聽,要干部反復動員召集。這次他們是主動來聽的,往往是上面的人講得哽咽,下面聽的人淚流滿面,場面很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