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男子足球金字塔體系中,中冠聯賽作為業余性質的賽事,位于中超、中甲、中乙三級職業聯賽之下。2024—2025賽季,福建共有6支球隊亮相“金字塔”。 6支球隊都在塔基。其中,有參加中乙聯賽的福建唯一一支男子職業足球隊——泉州亞新,還有廈門壹零貳陸、泉州青工走走紡織、長樂金剛腿、廈門鷺建天成、集美誠毅等5支參加中冠聯賽的“草根”球隊。他們或勉力支撐,只為留住“火種”;或向下扎根,只為等待未來;或向上沖擊,只為換種活法…… 近日,記者走進部分俱樂部,與投資人、教練員、管理層進行交流,呈現那些藏在福建足球背后的選擇、堅持和等待。 在幾乎被遺忘的角落里,他們正在向一顆微不足道的星星學習——可以微弱,但要發光。我們不妨抱著欣賞和寬容的態度,尊重并謹慎期待他們的進步、成長…… 恰逢清明,來晉江足球訓練中心看球的球迷,比以往更少了一些,入場觀眾不到200人,和安保人員的比例幾乎接近1∶1。 當天,泉州亞新迎來了中乙聯賽第二個主場的比賽。 20多個晉江球迷聯盟的球迷著裝統一,聚集在東區看臺靠近邊線的區域。這是一群覺得愛過的溪流比大海還洶涌的人,他們沉浸式地進入主隊的足球敘事中,拉滿情緒價值。 在對面看臺,俱樂部的投資人李明權身披“1”號短袖球衣,黃澄澄的。從俱樂部成立至今已逾6年,一直往球隊“砸錢”的他胖了快30斤,把球衣撐得滿滿當當。 回到主場的泉州亞新開場不久就在進攻中擊中一次橫梁,但是大難不死的廣西恒宸在上下半場各進一球,以2∶0帶走勝利。 比賽在下午3點半鳴哨,天氣燥熱。到了收官階段,起風了,有點涼。
寂寞山谷里的堅持 對于足球,擔任泉州亞新足球俱樂部總經理不到兩個月的曾丹完全是個外行。 在李明權的公司,曾丹原本負責電商板塊,但是錢都花在足球上了。賽季一開始,曾丹壓力爆表:“場地費2萬元,安保費2.2萬元,3輛救護車還要6000多元,還有球員的交通食宿,一個主場基本要花掉10萬元。”既然錢都花了,曾丹就希望多一些人來看,“這也是球隊的價值”。她在微信里拉人,收效甚微,“中超中甲都不看,怎么會來看中乙?” 曾丹的到來減輕了總教練高達明的壓力,如今他只要專注球隊的部分,不再眉毛胡子一把抓。在他看來,泉州亞新的存在就是福建職業足球的一粒火種、一道曙光。 今年63歲的高達明和足球打了40多年的交道,用他的話說:“經歷了福建足球的浮浮沉沉。”尤其是作為主教練,高達明親歷了廈門藍獅的解散,一轉眼就是17年。 2007年11月14日,已經提前降級的廈門藍獅在主場留下了中超的最后一行腳印。彼時,關于球隊解散的傳言已經甚囂塵上,和降級相比,等待福建職業足球的只有更深的深淵。 2008年,無人接手廈門藍獅,成立12年的俱樂部正式解散,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福建職業足球如自由落體運動,義無反顧地砸向地面,卻無力彈起。 隨后的十幾年間,福建超越、福建駿豪、福建天信、廈門鷺島等一批職業球隊或遠走他鄉,或改換門庭,或解散消失,宛如流星劃過夜空。 資金困局始終是懸在他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包括泉州亞新。用高達明的話來形容,俱樂部這幾年的生存狀態就是“東倒西歪”,從2021年參加中乙聯賽至今,這支低成本運營的俱樂部始終在保級和遞補之間“橫跳”,間或傳出欠薪問題。 6年間投入了4000多萬元的李明權扛下了所有,泉州亞新算是“茍住了”。有時候,他也會發發牢騷,感嘆躑躅獨行的不易,甚至,他也在考慮將球隊搬離家鄉,到條件更好的城市發展。牢騷歸牢騷,當球隊面臨徹底降級的生死局,李明權依然會協調到凌晨4點,完成遞補材料的提交,就像在考場關門之前匆匆進場的考生,驚魂未定。 或許,降級是一種解脫。李明權卻說:“我為什么要解脫?就這么一支職業隊。”他似乎是樂觀派,也像孤勇者,“我只管拼命賺錢,拼命找錢就是了。有球迷說我是傻瓜,那傻就傻到底吧”。 本賽季,泉州亞新和福建省體育局合作,為備戰全運會預選賽的省U20足球隊提供中乙聯賽的鍛煉平臺。整個教練組加上22名球員的加盟稍微緩解了俱樂部的資金問題。 高達明依然會懷念曾經的廈門藍獅:“那個年代很純粹,除了訓練就是比賽。”他認為,正是懷念讓如今的堅持變得更有意義。“省里很多業余的球隊都在堅持,我們搞職業的如果放棄,好像也說不過去。” 小鎮做題家的決心 38歲的廈門人黃世博同樣懷念曾經的廈門藍獅。 “周末到廈門市體育中心看球就像過年一樣。看比賽會有一種觸動,希望長大也能這樣,這就是偶像的力量。”他說,“所有的小孩都有夢想,有些夢想與生俱來,有些夢想需要尋找。”那個時候,黃世博十一二歲,在看臺上找到了夢想。 2007年,沒有接受專業訓練的黃世博進了廈門藍獅的一線隊,沒有上場的機會。當廈門藍獅解散掀起的巨浪把球員們拋到四面八方,他卻在巨浪之中活出了“小鎮做題家”的樣子。 2015年3月9日,效力于石家莊永昌的黃世博在中超首輪替補登場,他也因此有了中國所有級別聯賽的出場記錄。彼時,28歲的黃世博是唯一一名廈門籍中超球員,放眼福建,能踢上職業聯賽的球員也是鳳毛麟角。 “在踏上草皮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感謝命運對我的磨礪。我感受過別人不曾感受的過去,當我重新擁有足球,這份機緣教會我更加珍惜。”黃世博說。離開廈門藍獅后,他做過中餐,干過西餐,也在酒店做過銷售;在業余比賽摸爬滾打,也從中乙聯賽爬坡過坎,最終夢想照進現實。 完成球員時代的版圖繪制后,2024年,退役的黃世博以廈門壹零貳陸隊主教練的身份,在指揮區掌控全局,重新作答沖擊職業聯賽的命題。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個人,而要扛著一支隊伍。黃世博說:“我希望福建足球能夠再誕生一支職業隊伍,對我來說這更有意義。這可能是能夠改寫歷史的東西,我喜歡做。”
現實卻很殘酷,布滿荊棘。在投入了將近700萬元的資金后,廈門壹零貳陸隊在與黔西南栩烽棠隊的關鍵戰中,倒在了點球大戰上,也倒在了中乙的門檻外。“我們是真的想往上沖,但是真的需要運氣。”黃世博說。 荊棘之中,黃世博帶著他的球隊回來了,回到了廈門市體育中心。 去年,國足世界杯亞洲區預選賽對陣日本隊的比賽在廈門舉行,來自世界各地的45336名球迷涌入白鷺體育場觀戰,這個造價高達35億元的球場正成為足壇的新地標。但是,在大部分球迷心里,廈門藍獅曾經的主場——建于1983年的廈門市體育中心才是福建足球的圖騰。 2024年9月16日,殺入中冠總決賽的廈門壹零貳陸在廈門市體育中心進行了首個主場的比賽。此時,距離廈門藍獅在這塊場地比賽已經過去了整整6151天,這塊場地也足足沉寂了6151天。
四季會周而復始,該相逢的人總會再相逢。雖然俱樂部控制成本,可容納3萬人的球場只開放了1000個觀眾座席,但是,黃世博說:“重要的是,足球又回到這里,這代表了傳承。”在傷停補時絕殺對手的劇情,更增加了這場久別重逢的戲劇性,百感交集。 這是再牛的編劇也無法寫出的劇本。回憶站在場地里的自己,黃世博說:“眼里都是自己12歲的樣子。” 比賽的第二天,正是中秋節。 用時間回答的“劇本” 泉州青工走走紡織足球俱樂部的投資人洪琦琳手里的“劇本”本該是子承父業,商海打拼。 1987年出生的洪琦琳是泉州南安人,大學主修服裝設計,家里主營電器,他卻把大把的精力花在了足球上,從俱樂部成立至今已經有13年了,大學專業倒有了用武之地,球隊隊徽、隊服以及各種周邊的設計基本出自其手。 3月16日,泉州青工也拿到了一部“劇本”。
足協杯首輪,年運營成本不足70萬元的泉州青工隊遇到了去年中乙聯賽第五名杭州臨平吳越隊。這是一場業余足球和職業足球之間的對話,強弱涇渭分明。 不出意外的話,就要出意外了。比賽的進程完全按照泉州青工的“劇本”進行——只有500元贏球獎金的隊員們嚴防死守,點球制勝。洪琦琳說:“這種大家在一起的感覺,哪怕是生意賺100萬元都沒有這種成就感,我很知足。” 賽后,一名身患白血病的球迷私信洪琦琳:“我經歷了6次化療,你們的精神也在鼓舞我,沒有什么不可能,只要熱愛,只要堅持,我們終將抵達勝利的彼岸。” 主教練趙萬里說:“最讓自己感動的是觀眾席上的孩子比球員還‘上頭’,這是草根足球隊在競技成績之外帶來的另外一種激勵,讓孩子們學會有勇氣去面對人生中的困難。” 來看球的孩子基本上都是泉州青工訓練營里的小球員,而他們的教練則用一場勝利回饋了期待。2021年,泉州青工開始涉足培訓行業。“作為草根足球隊還是要服務社區,氛圍好了,成績自然而然就出來了。足球的規律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并沒有捷徑。”洪琦琳說。 在眾聲喧嘩的足球圈,洪琦琳找到了一部適合俱樂部發展的“劇本”。“我們要實現通過培訓、做賽事、一線隊招商、賣裝備和周邊等市場化的運作,實現整個俱樂部的盈利。”如今,泉州青工已經開拓了5個校區,在訓學員超過2500人,涵蓋了幼兒園到高中的各個年齡段。
趙萬里則把劇本的未來都寄托在孩子們身上。他有三個期待的場景:“我希望培養的孩子,能夠代表俱樂部踢中冠,甚至踢中乙;等他們有了孩子,還會送到青工來踢球;等他們在泉州的各行各業中工作時,依然會想著青工,甚至回來做一名教練員。” “這是我們想要做的。”趙萬里說,如果再堅持10年、20年,能夠看到這個場景,自己就覺得滿足了。
等待黎明破曉時 有時候,等待也是一種信念。洪琦琳說,他們一直在等中國足球的下一個風口。 “在風吹來之前,邏輯搞清楚,規律搞清楚,然后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我覺得早晚會有一個好的結果。”洪琦琳說,不然風來了,也會被刮倒。 和洪琦琳一樣,無論是曾丹,還是黃世博,他們都隱約覺得,風不會一直向西吹,他們都在等待。 從商業的角度出發,曾丹并不能理解李明權的執著,但是看了兩場比賽后,她發現自己總會喊啞嗓子,拍疼大腿。最近,她也在幫著省里一起出謀劃策。“探討出臺支持足球職業聯賽的政策,想辦法解決球隊的一些困境。”曾丹說,無論有沒有落地,都是一個好的開始。 新賽季中冠聯賽,廈門壹零貳陸更換了班底,卷土重來。在觀戰指南上,球隊的宣傳語寫著:山的后面是什么,你不用告訴我,我要自己去一趟。創歷史紀錄的70支參賽隊,3.5個沖乙名額(注:中冠聯賽第四名與U21聯賽冠軍競爭一個名額),95%的淘汰率,聯賽卷出了新高度,而這就是他們需要翻越的高山。 黃世博說:“足球要么贏要么輸,沒有平均值,我們想當贏的一方。”在強烈的勝負欲背后,黃世博看到的是環境在發生變化,比如超過一半的中超球隊都是政府出資管理,比如足球已經成為拉動體育消費的潤滑劑,再比如省里已經在推動足球發展政策出臺…… “現在很難想象幾萬人涌進某一個足球場,為家鄉的球隊吶喊,但我相信很快會有,可能不是廈門壹零貳陸,但是肯定會有。福建職業足球肯定會到一個新的高度。”黃世博說,如果球隊再次殺進總決賽,還會考慮把主場放在廈門市體育中心。 2024年9月16日的那場比賽,中冠聯賽的運營方特地為廈門壹零貳陸拍了一期6分鐘的紀錄片,片名《斗陣》。在閩南方言中,這是“一起”的意思。 視頻中,更衣室內群情激昂,黃世博“激情開麥”:“今天這場球已經不是一場球了,是你們帶著我小時候的夢想進行比賽。”他來回踱步,手臂不由自主地上下擺動。 評論區里,有球迷寫道:“中國足球總有那么一些人在莫名其妙地努力。”沒過兩天,有人追評:“這里的莫名其妙應該是一個夸獎。” 截至發稿時,泉州亞新在中乙聯賽中5戰3平2負,位居南區12支球隊第10位。 在中冠聯賽中,位于三水賽區的廈門壹零貳陸再次躋身總決賽,廈門集美誠毅獲得該賽區第六名;廈門鷺建天成在曲靖賽區中,位列賽區第五,無緣總決賽;位于定南賽區的泉州青工和福州長樂金剛腿的比賽將于5月24日開始。 在足協杯第二輪比賽中,歷史上首次和中甲球隊交手的泉州青工,在主場以0∶4不敵蘇州東吳,未能延續“黑馬”故事。賽后,洪琦琳在朋友圈寫道:“努力的意義是看到更大的世界。” (記者 肖榕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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