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猿猴：招福還是招禍？ 揭秘“黑猴傳說”

原標(biāo)題：黑色猿猴：招福還是招禍？

-呼延云

清代地方官府的木頭檻柱上，往往雕刻著獅象的圖案，以顯示威嚴(yán)，但清代學(xué)者曾衍東在筆記《小豆棚》中記錄，潮州刺史署與眾不同，雕刻的是猴子，這里面的緣由何在？在講述這個故事之前，讀者不妨跟隨筆者，先了解一下老北京的“黑猴傳說”。

壹

“黑猴兒帽店”的傳奇

近來翻閱一本老北京民間故事集，看到一篇講“黑猴”的傳說，篇幅極長，情節(jié)曲折，各種反轉(zhuǎn)，很像是現(xiàn)在的很多網(wǎng)劇，把好端端一個故事改造成“加強版”，中間摻雜了大量的男歡女愛、荒誕不經(jīng)，反倒失去了原著的味道。就我所看過的“黑猴兒”的記述，迄今為止還是北京史學(xué)家、民俗學(xué)家王永斌先生在幾本書里講述得通透明白。

王永斌先生生于1924年，幼時上過私塾，也接受過新式學(xué)堂的教育，1937年北京淪陷后，在大柵欄的精明眼鏡店做學(xué)徒，對老北京的商業(yè)民俗和商業(yè)文化有過切身體驗，出版了不少專著。我過去讀過他的《話說前門》、《北京的商業(yè)街和老字號》、《北京大柵欄》等書，多次看到他講“黑猴兒”的故事，印象頗為深刻。

說起黑猴兒，先要說鮮魚口。老北京的鮮魚口西起前門大街，東到南曉順胡同和北曉順胡同之間的口。因為跟大柵欄相對，買賣很多，客人也不少，是相當(dāng)繁華的地界兒。“頭戴馬聚源，腳踩內(nèi)聯(lián)升”中的馬聚源帽店就在里邊。另外還有兩家賣氈帽的，店門口都擺著一個約一米高的方凳，上面坐著一個楠木雕刻、外涂大漆、火眼金睛的黑猴，猴子的雙手捧著個金元寶——為啥兩家氈帽店用同一個“吉祥物”？這里面可就有故事了。

相傳有個名叫楊小泉的獵戶，打獵時打死了一只黑色的猴子，他把猴子皮剝了去賣的時候，有識貨的人告訴他，這不是普通的猴子，而是上古時代一種名叫“黑猱(音‘撓’)”的異獸，正所謂“十鷹出一鷂，百虎出一豹，千鯉出一跳，萬猴出一猱”，于是小獵戶把這張皮賣了個好價錢，然后來到北京開了家氈帽店，就此生意越做越大，發(fā)了財。

傳說畢竟是傳說，真實的事情比傳說更加溫暖：楊小泉確有其人，他的氈帽店開業(yè)于明朝末年。楊小泉喜歡養(yǎng)猴，他在店里養(yǎng)了一只紅眼睛的黑毛猴，猴子通人性，除了陪著主人消遣娛樂之外，偶爾還能幫著從柜臺里拿個東西什么的，所以，不論同行還是顧客，都管楊小泉的氈帽店叫“黑猴兒帽店”。

楊小泉做的氈帽料實工精，價錢公道，買賣很是興旺，后來他去世了，黑毛猴也病死了，后人為了招攬生意，就請了個木匠，做了個木制黑猴放在店門前。

再往后，有個名叫田老泉的人，就在楊小泉的店旁邊也開了個氈帽店，而且也在門前弄張方凳，擺了個木制黑猴，從此兩家店開始競爭，商戰(zhàn)不斷……解放后，鮮魚口街的幾家帽店被合并，兩個木制黑猴，一個下落不明，一個成為了首都博物館的藏品。

前門大柵欄，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因為位置特殊和歷史際遇，留下的典故傳奇，恐怕是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黑猴只是其中之一。猴子能像招財貓一樣成為兩家店爭搶的“吉祥物”，說明在古人的心中，猴子通靈、聰慧，寓意著富貴和興旺——不過對于當(dāng)官的而言，可就未必了。

貳

黑猿真的能預(yù)測官運嗎？

清代筆記《檐曝雜記》中寫過這樣一件奇事，“鎮(zhèn)安府署東北有獨秀山，高百丈。”山坡上有一個深不可測的洞，從來沒有人敢走進(jìn)去，因為據(jù)說里面住著一只黑猿，“不輕出，出則不利于太守”。這么一只“克官”的黑猿，歷任地方官當(dāng)然是燒香磕頭求它不要出現(xiàn)。

清乾隆三十一年，《檐曝雜記》的作者趙翼從翰林院編修調(diào)任鎮(zhèn)安府(今廣西德保縣)知府，其間因為一件事情遭到彈劾，上面下令讓他馬上趕赴省城，趙翼正在忐忑不安，忽然獨秀山上的那個山洞里，鉆出了一只黑猿來。

這下可轟動了鎮(zhèn)安府，“滿城人皆謂太守當(dāng)以此事罷官矣”。唯有一個老頭兒捻著胡須，看那黑猿在山坡上躥來跳去，對眾人說道：“過去那黑猿出來，多是從上面向下俯視，所以那些官員才‘覆’，而今天這黑猿出來沒有往山下看一眼，反而是仰頭看著山上，恐怕反倒是‘向上升遷’的預(yù)兆啊。”

大伙兒將信將疑，而這時偏偏有個不曉事的天保縣令，在其他地方捉了一只黑猿來，作為“稀罕物”送給趙翼，趙翼哭笑不得地收下，“系于楹”。有個看門的欺負(fù)它，“相距尚七八尺，忽其右臂引而長，遂捉門子之衣，幾為所裂……即所謂通臂猿也”。這只黑猿“終日默坐，與之食不顧，數(shù)日遂餓死”——這回總不能說還是個吉兆了吧，趙翼垂頭喪氣地到了省城，才知道乾隆皇帝下特旨讓他趕緊去云南，籌劃與緬甸的戰(zhàn)事，壓根兒就沒理彈劾的茬兒。

假如給這則筆記提煉個“中心思想”，恐怕是“用事實說明了猿猴就是猿猴，不對任何穿鑿附會的預(yù)測負(fù)責(zé)。”

既然出現(xiàn)黑色的猿猴對主政官員不利，是不是清代的官府就對任何猴子都敬而遠(yuǎn)之呢，非也，在潮州刺史署的門口，偏偏用猴子作為裝飾，這后面可就藏著一個悲愴而感人的故事了。

清乾隆年間，在潮州地面上有個乞丐，在當(dāng)?shù)仡H為“知名”，倒不是說他有什么奇功異術(shù)，而是因為他養(yǎng)了一只猴子，“教以傀儡鈴索”，每逢趕集，就帶它表演各種馬戲，換來圍觀者的一片掌聲，幾個銅板。而乞丐對猴子也非常好，朝夕相處的很多年來，“食則與猴共器，寢則與猴共處”，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相依為命的伙伴。

“村煙墟雨，凄其之況”。一人，一猴，就這樣默默地行走在飄著細(xì)雨的鄉(xiāng)間曠野，“憐猴者丐，而知丐者猴，兩兩相依，知己正在不言之表”。

話說憑著乞討賣藝，幾年下來，乞丐攢了一點錢，都放在一個隨身擔(dān)著的木頭箱子里，猴子看這個箱子看得很嚴(yán)。這一天，有個無賴漢來找乞丐討水喝，不知道為什么，猴子一見到他，“即變面作吼，怒形聲色”，好像要撕碎了無賴漢似的，乞丐覺得這猢猻太沒禮貌，大聲訓(xùn)斥它，但猴子還是齜牙咧嘴。拉著乞丐的衣角吱吱叫個不停，仿佛是在告誡乞丐千萬不可與那無賴漢接觸。

乞丐卻沒有在意，他平時最重朋友，往往一杯酒就可以推心置腹，見那無賴漢也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乞丐便與他相約一起浪蕩江湖。很快，兩個人吃飯睡覺便都在一起了，猴子卻總是一副十分緊張和警惕的模樣，盯著無賴漢，絲毫不肯放松。乞丐與無賴漢一起走村下鄉(xiāng)地表演馬戲，掙到錢便一起喝酒，錢箱里的存款有多少，也從來不避著無賴漢。

這一天，乞丐擔(dān)著箱子，跟無賴漢一起走到一處荒郊曠野，這里離城鎮(zhèn)十分遙遠(yuǎn)，“山凹松杉，蔽翳道左”。兩個人本來肩并肩地往前走，不知道為什么無賴漢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乞丐以為他有腳疾，正待回頭問個究竟，只見那無懶漢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狠狠地砸在了乞丐的后腦上！“丐應(yīng)聲中顱而仆”，在猴子無比尖銳而恐怖的叫聲中，無賴漢用扁擔(dān)狠狠打向乞丐，打了有數(shù)十下之多，“丐遂殞”。

叁

義猴為主人報仇雪恨

打死了乞丐，無賴漢喘了半天粗氣，拎著扁擔(dān)一步一步走向猴子，誰知乞丐因為跟猴子相伴多年，平日里捆縛它的鎖鏈形同虛設(shè)，所以猴子猛地掙脫了，三下兩下跳到了樹頂上，無賴漢又氣又恨地說“算你這個畜生走運”，然后挖了個坑，把乞丐埋了，挑著箱子逃走了。

望著殺人兇手漸漸遠(yuǎn)去，猴子慢慢地下了樹，“悲鳴欲絕”，從此開始了獨自流浪的生涯，每次來到村子里，來到住戶的家門口，它都“長跪凄凄，俯首墮淚，人與之食，食畢復(fù)號，又去他村如前村狀”。

一開始，人們還訝異它的主人去哪兒了，又為什么長跪哭泣，但時間一長，大家也就習(xí)以為常了，“不忍羈系，聽其往來”。

有一天，巡撫大人坐著轎子上街，“猴忽攔輿嘶號，若有所指”。兩旁的衙役用鞭子打它，它不但不逃走，反而嘶叫得更加凄厲，巡撫覺得事情古怪，喝止了衙役，讓轎子跟著猴子走，“猴悲而先導(dǎo)，人止，則猴若招之狀”。走了有十里地，到了一片松樹林中，猴子突然站在一處顏色有異的地面上，“繞捶胸如躄踴”。巡撫立刻讓人挖開那片土地，露出了乞丐的尸體。經(jīng)過仵作的驗尸，確認(rèn)是被毆打致死，“而殺人者毫無蹤跡”。

巡撫一向明察秋毫，他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該怎樣破獲這件殺人案，慢慢地將目光轉(zhuǎn)移到堂下拴著的那只猴子身上，突然有所醒悟，讓吏胥牽著猴子到附近的集市隨便轉(zhuǎn)悠。

這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月有余，那個無賴漢用乞丐箱子里的余資又買了一只猴子，照樣用舊的傀儡鈴索在集市上表演馬戲，而乞丐的猴子見到他的一刻，“眥裂，前攫，豕啼而人躍”，在無賴漢的身上又抓又咬，瞬間爪痕無數(shù)，衣履皆破，無賴漢剛要揪打猴子，早被捕役拿下，帶到官府，他一開始嘴很硬，直眉瞪眼地問巡撫：“為什么抓我這么一個耍猴人？”巡撫冷笑道：“就是因為有一只猴子告你，所以才抓你這個耍猴人！”說完把乞丐的尸骨抬了上來，無賴漢一見，登時目瞪口呆，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俯首認(rèn)罪。

巡撫下令處死了殺人犯，然后牽猴至前，問它說：“你的仇已經(jīng)報了，現(xiàn)在回山里去吧！”猴子卻把過去跟乞丐一起表演猴戲時穿的衣服、帽子都穿戴好，向巡撫“鞠躬俯伏畢”，登上揭陽樓樓頂，“長號數(shù)聲，墜地以死”。

巡撫深為猴子的忠義感動，下令潮州刺史署“大門檻柱皆刻木猴而飾”。

猴子替主人報仇的故事，在古代筆記中極其多見，不過要是說起“層次最高”的一起，要說是明代學(xué)者張岱在《夜航船》中的一則記錄。唐昭宗被迫逃出長安時，有一只他平日里養(yǎng)的猴子也帶在身邊，“能隨班起居”，像其他文武百官一樣叩拜。后來朱溫控制了他的人身自由，并派手下將領(lǐng)將他殺害。之后朱溫篡位創(chuàng)立后梁，把那只猴子抓來，讓它對著自己叩拜，誰知猴子望見朱溫，撲上來就撕咬，被兩班侍衛(wèi)所殺。

筆者對封建社會所倡導(dǎo)的那種臣子對君上的愚忠，一直十分反感，但相較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之間靠著利益和權(quán)力形成的某種“忠誠”，還是前者更有溫度，因為后者翻臉的幾率、速度和狠毒，都是我們不愿看到更無法想象的。很多人不明白：為什么養(yǎng)小動物的人會對自己的寵物那么好，其實很簡單，他們只是對人太失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