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前發達國家”光環下的衣食住行

從去年11月開始，烏克蘭重新陷入政治動蕩。11月21日，烏克蘭政府通過決定，宣布暫停與歐盟簽署聯系國協定的計劃。烏克蘭政府這一讓人大跌眼鏡的做法導致烏克蘭民眾聚集在首都基輔市中心，引發暴力沖突。隨著沖突不斷升級，局勢很快失去控制，總統亞努科維奇倉皇逃亡，反對派掌控政權。

亂局遠遠沒有結束。在危機期間，政治的動蕩讓烏克蘭脆弱的經濟雪上加霜，財政資金和外匯儲備迅速浩劫。2月23日，烏克蘭最高議長、烏克蘭代理總統圖爾奇諾夫稱，“目前烏克蘭的經濟已面臨災難性局面。亞努科維奇政府帶來了經濟災難，國庫賬戶資金所剩無幾。還有養老基金的問題，貨幣及銀行系統也出現問題。”

這真是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

誰能想到，曾經的富裕之國如今到如此落魄的境地。“烏克蘭的軍工與農業都很發達，它的經濟在前蘇聯是最好的，不僅曾是前蘇聯的‘糧倉’，還是貨真價實的工業發達國家。”，在談到烏克蘭的經濟狀況時，中國駐烏克蘭首任大使張震感嘆連連。在前蘇聯解體，烏克蘭獨立后，當時已經61歲的張震被時任外交部部長錢其琛任命為駐烏克蘭大使。

張震大使向本刊記者介紹，烏克蘭的農業相當發達，是前蘇聯最重要的農業生產基地，生產前蘇聯25%的糖、谷物、蔬菜和超過20%的奶油和肉制品。而且它地多人少，風調雨順，全世界四分之一的黑土在烏克蘭，這樣的土地很肥沃，不需要施肥，糧食種下去就可以收獲，“收成好的年份里，一個人平均一年可以有一頓糧食”，他說。

在重工業方面，烏克蘭在前蘇聯時代的成就也讓人驚嘆，“烏克蘭是前蘇聯的鋼鐵基地，當時蘇聯年產8千萬噸鋼鐵，在烏克蘭就生產5千萬噸；它是前蘇聯的石油化工基地，年耗石油人均1噸；它還是前蘇聯的艦船制造基地，天上的‘聯盟’號飛船、海上的航空母艦、陸上的坦克等等，均在烏克蘭組裝或生產。而且，由于有發達的工農業的支撐，烏克蘭擁有占世界前沿的高科技技能，在歐洲大陸，像烏克蘭那樣人多地廣的國家，只有英法德有資格與之媲美。”張震大使說。

作為前蘇聯社會水平發展最高的一個共和國，在前蘇聯解體之后，所有人都認為烏克蘭應該是經濟發展最快的國家，烏克蘭擺脫蘇聯后的日子將會更好過。但是事實卻與人們的期望完全相悖。自1991年8月24日烏克蘭宣布獨立以來，經濟形勢持續惡化，民眾的生活水平也急劇下降，經濟危機的深度和廣度堪稱獨聯體之最。特別是2004年的“橙色革命”，更讓烏克蘭的經濟遭遇了重大打擊。

在這一個土地肥沃、氣候適宜、工業發達的被稱為“沒有理由不發達”的國家，到底因為什么才致使經濟衰落？張震大使認為，烏克蘭的經濟結構猶如蘇聯經濟的縮影，輕工太輕，重工太重，其中軍工更是“重中之重”。對烏克蘭而言，能源短缺是個致命弱點，油氣都得靠進口，只要油氣賣方關掉閥門，生產生活都得停止運行。

就拿天然氣來說，烏克蘭每年要從俄羅斯進口240多億立方米的天然氣，這占到烏克蘭天然氣需求量的30%。然而，俄羅斯天然氣工業公司（俄氣）總裁3月7日向記者表示，烏克蘭沒有支付今年2月份的俄天然氣費用，債務升至18.9億美元。他強調，俄方不能免費提供天然氣，烏克蘭要么償還債務并支付現期供應費用，要么面對“斷氣”風險。這對于現今動蕩的俄羅斯來說，不得不說是雪上加霜。

經濟結構的畸形單一造成了烏克蘭經濟的衰落。張震大使回憶說，在烏克蘭獨立初期，德意志銀行就十大指標給蘇聯后獨立的15個成員國打分，說烏克蘭獨立生存能力最強，也將會是成員國里發展最好的國家。“但是這家銀行的指標忽視了經濟整體性一旦割裂為許多單一板塊所產生的注重后果，比如說，烏克蘭在前蘇聯時期每年生產5000萬噸鋼鐵，其中大半是外供給俄羅斯及其它成員國，而自己國內僅需要1800萬噸；還有烏克蘭的軍工業大部分是為俄羅斯軍工配套服務的，獨立后本身不需要那么龐大的軍工體系。這些超大型的軍工企業轉型起來非常困難”，他說。

艱難尋找轉型之路

對內，烏克蘭的改革可謂一波三折。1991年烏克蘭獨立后，它就摒棄了計劃經濟體制，選擇了市場經濟道路。但是，就目前的情況看，它的市場經濟改革并不算成功，張震大使認為烏克蘭改革有兩大敗筆，“第一，烏克蘭過于推行工業企業私有化，其二，烏克蘭在推行私有化的過程中，疏于防范外國資本的滲入，很多好東西都被西方收購走了。”他向記者舉了一個例子，“烏克蘭獨立前，我國每年從它的一家工廠進口相當數量的發動機，在獨立后就不再進口了，為什么？因為生產這種發動機的這家工廠已被意大利收購控股了。”

一些烏克蘭學者認為，烏克蘭實際上是從1992年就開始放棄國家對經濟改革過程的調節，從而使其滑入了市場自由發展的軌道。自此，經濟很快由緩慢下降而變為急劇崩潰。

一方面是經濟政策的失誤，另一方面政局的動蕩也造成了經濟的衰落。2004年之前的五年，烏克蘭的經濟在庫奇馬的帶領下保持了GDP年均8%的增長，平均失業率只有3.8%，雖然庫奇馬因獨斷專行屢遭詬病，但國內經濟與政治局面還處于可控的局面。但2004年，烏克蘭民眾心中醞釀的對現實的不滿終于點燃了“橙色革命”。但是，“橙色革命”后烏克蘭的政治運行就一直很不穩定，政權十年三變化，政府多次被總統解散或被議會廢黜，議會選舉也屢屢提前舉行。

2010年，亞努科維奇在上臺初始也想力挽狂瀾，承諾過將通過改革來應對烏克蘭日趨嚴峻的經濟形勢，他當時雄心壯志地說，烏克蘭經濟改革的總體目標是到2021年前，使烏克蘭進入世界發達國家前20強的行列。但遺憾地是，四年后他所畫的宏偉藍圖仍然停留在紙上，民眾對他的失望情緒越來越嚴重，加上烏政府宣布暫停與歐盟簽署聯系國協定，終于導致2013年11月基輔街頭騷動，亞努科維奇因此倉皇出逃。

烏克蘭對外尋找轉型的路，同樣困難重重。2005年，烏克蘭就把加入歐盟作為了本國對外政策的優先戰略目標，時任總統尤先科為宣傳加入歐盟的新戰略，還用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先后訪問了法國的斯特拉斯堡、比利時的布魯塞爾、波蘭的華沙和德國的柏林。當時，尤先科提出了烏克蘭入歐盟的明確目標：2007年前獲得歐盟聯系國的地位，2007年起開始進入歐盟的談判，2016年前正式成為歐盟成員國。

包括前總統亞努科維奇在新上任時也表現出對加入歐盟的極大熱情，2010年3月1日首次出訪第一站選擇的地點是比利時布魯塞爾，歐盟總部，對俄羅斯的訪問安排到了3月5日。當時有分析認為，亞努科維奇首次出訪選擇歐洲而不是俄羅斯旨在弱化“親俄”形象，向歐洲表明自己支持融入歐盟的遺愿。

2012年3月30日，長達四年的聯系國協定談判終于劃上句號，歐盟與烏克蘭在布魯塞爾草簽了聯系國協定，并于去年5月，歐洲委員會最終通過決定草案，敲定當年11月底在紐爾維斯東方伙伴關系上正式與烏克蘭簽署聯系國協定。讓烏克蘭終于在加入歐盟的問題實質性地邁出了一大步。

正當烏克蘭民眾歡欣鼓舞等待加入歐盟的時候，2013年11月21日，烏克蘭政府突然宣布暫停與歐盟簽署，同時，烏克蘭指示有關部門恢復與俄羅斯主導的關稅同盟的磋商。這樣的急速從“向西”轉向“向東”真是讓人大跌眼鏡。對于急轉“向東”的原因，時任總理尼古拉?阿扎羅夫說，“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但從眼下國內經濟狀況看，這是唯一可行的做法。”他還說，政府依據眼下經濟狀況作出這一決定，不能為這份“歐盟準成員國”協定而放棄與俄羅斯的貿易，烏政府財政吃緊，要向俄羅斯支付170多億美元天然氣費用，還要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方面償還37億美元債務。

這是實情。據烏克蘭“協和資本”投資公司發布的數據顯示，去年前9個月，烏克蘭對歐盟出口額為146億美元，對俄羅斯出口額為211億美元。但去年初以來，烏俄貿易額大幅減少，烏克蘭經濟因此受到重創，8月份以來，烏克蘭工業生產大幅下降，工作崗位每月減少1.5萬到2萬個。阿扎羅夫說，烏克蘭無法承受失去與俄羅斯貿易往來的損失，一方面，歐盟美元承諾補償，另一方面，烏克蘭無法滿足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為其設定的救助條件。

到底向西還是向東，這對于烏克蘭來說確實是個生死攸關又掙扎的選擇。英國雜志《經濟學人》認為，烏克蘭向西走可以收獲更多。文章寫道，“總體來看，歐盟一位著一個更大、更富有的市場，這是歐亞聯盟永遠也比不上的。此外，歐盟已經建立了一套既定模式可以幫助前蘇聯的附屬國進行經濟改革，并實現經濟自由化。即使是與亞努科維奇密切的烏克蘭企業巨頭也表示，來自歐盟的更多競爭可以幫助他們對公司進行優化改革。未來，聯合協議甚至可能會演變成歐盟正式成員身份。”

而對于民眾來說，超過近半支持國家加入歐盟。烏克蘭社會學評級集團網站2012年12月公布的一項調查結果顯示，52%烏克蘭受訪者支持加入歐盟，4%反對，14%不明確。

真正的獨立在何時？

復雜的地緣政治，是烏克蘭復雜的政治經濟局勢的源頭。“烏克蘭從來沒有真正獨立過，它的地位相當微妙”，張震大使對本刊記者說。

烏克蘭從14世紀開始歷經波蘭、立陶宛大公國、俄羅斯帝國、哈布斯堡王朝和蘇聯時期，只有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有過一段非常短暫的獨立時期——1917年到1922年的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時期。幾百年來被不同國家統治的歷史是烏克蘭經濟、社會結構十分復雜的原因。

烏克蘭與俄羅斯更是有著千絲萬縷的微妙關系。烏克蘭和俄羅斯結盟到1954年已長達300年，在俄羅斯眼里，烏克蘭不僅僅是俄羅斯的經濟伙伴，更重要的是烏俄關系的現狀直接關系到俄羅斯的戰略利益。但另一方面，烏克蘭與俄羅斯之間又矛盾重重，兩國從結盟開始就處于不平等的地位，即使是蘇聯解體后烏克蘭與俄羅斯建立了大使級外交關系，兩國關系實現了歷史突破，但烏還是擔心俄羅斯成為它在國家安全方面的威脅。烏克蘭獨立后的第一任總統馬卡羅維奇?克拉夫丘克就曾視俄羅斯是睡在烏克蘭身旁的猛獅。烏克蘭前總統庫奇馬也承認，在俄羅斯人的意識里，俄可以給烏主權，但不給烏“獨立”。

于是，處于夾縫之中的烏克蘭就有了一套自己的“生存之術”：一方面倒向西方，尋求西方國家的合作與支持，積極尋求加入歐盟的可能，確保國家主權獨立與安全作為最重要的外交戰略；另一方面，也同時在強調俄羅斯是烏克蘭最重要的戰略伙伴，烏克蘭前總統庫奇馬曾多次強調，俄羅斯是烏克蘭“最值得信賴的永遠的伙伴”。而亞努科維奇雖被成為老牌的“親俄派”，但他也對加入歐盟表現出積極的態度，并主張在歐洲和俄羅斯之間尋求更加平衡的外交政策。

對于最近的基輔騷亂，張震大使說，“有人說這是烏克蘭的有一次顏色革命，有人說這是向東向西的問題，但我認為這根本上是經濟的問題。”他認為，烏克蘭的出路在于真正的獨立，“向東和向西，這是兩方差不多力量的勢力，所以，烏克蘭既要繼續尋求加入歐盟的可能，又能與俄羅斯保持傳統經濟上的往來。在經濟上怎么對自己有利就怎么做。”

張震大使主張的是一條務實的發展之路。

政治往往是你方唱罷我登場。2月22日晚，出獄后立即在基輔獨立廣場上演講的季莫申科再次回到烏克蘭政治的中心，被稱為“烏克蘭玫瑰”的她呼吁支持者繼續抗議，并高喊“英雄不死”。而在10年前，在“橙色旋風”橫掃烏克蘭的時候，季莫申科同樣在獨立廣場上向人民承諾，將讓烏克蘭人民過上幸福生活，但實際上“橙色革命”后，烏克蘭經濟狀況并無好轉，政客們依舊陷入一輪又一輪的內斗。

烏克蘭的未來依舊不會平靜，但如何擺脫經濟困境，應該是下一任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

記者：多國麗

本文刊于2014年第5期《世界博覽》,轉載請注明出處。